奔瀉而來的長江,突遇黃草峽陽關天險,萬流頓成一束,在鳳山腳下形成平緩開敞的回水沱和寬闊平坦的河沙壩。
在黃草峽陽關天險上游不遠處,蜿蜒曲折的龍溪河和飛瀑成串的桃花溪,清波蕩漾,緩緩而流,在相距只有一公里的地方,靜靜匯入長江。
于是,在龍溪河與桃花溪之間,形成一個柳葉形的狹長半島。半島山巒起伏,樹林蔥蘢,仿佛盤曲奔躍的青龍,人稱青龍嶺,與正對的鳳山形成龍鳳呈祥之勢。
青龍嶺的最高處,山峰高聳,下瞰長江,遠遠望去,儼然青龍張口,飲水于長江之中,于是名為青龍嘴。青龍嘴的懸崖峭壁之下,一條斜長的巖石,直端端插入江水之中,稱為龍石梁,形成了“龍舌舔水夜月斜”的勝概。
定慧寺,就高踞于青龍嶺的最高處青龍嘴上,觀江濤而息心濤,聞天風而暢禪風,定心而發(fā)慧,弘法以濟世,成為名冠長壽、聞于巴渝的佛教圣地。
雖然,人們對定慧寺耳熟能詳,對定慧鳴鐘更是津津樂道,然而,由于年代邈遠,史籍乏載,定慧寺因何而建,何時創(chuàng)始,有何故事,如何變遷等,人們已經(jīng)無從知曉,時常引為憾事。為此,本文擬于各種史籍之原始記載的梳理之中,去接通一條時光隧道,讓人們了解定慧寺的前世今生。
定慧寺與柳宗元
定慧寺,舊名定慧院。大致以明朝初年為界,之前叫定慧院,后來叫定慧寺。按照佛教寺院的規(guī)制,院本是寺的局部,故稱院的寺廟,一般比稱寺的寺廟規(guī)模稍小。名稱從定慧院到定慧寺,似乎與寺廟的規(guī)模擴大有關。
人們很難想象,長壽定慧寺的興建,會與唐代鼎鼎大名的文學家柳宗元有某種聯(lián)系。
柳宗元(公元773—819年),生活于中唐時代,位居中國唐宋散文八大家之列,與韓愈并稱“韓柳”。因官終柳州刺史,又稱“柳柳州”。唐憲宗元和十年(公元815年)初,因參與王叔文永貞革新而被貶為永州司馬達十年之久的柳宗元,再次受到排擠,被貶為廣西柳州刺史。
柳宗元到任后,發(fā)現(xiàn)當?shù)匕傩沼胁〔会t(yī)而迷信鬼神、巫術,濫殺禽畜,致使人口減少,田地荒蕪,禽畜難以繁殖。柳宗元在《柳州復大云寺記》中有這樣的記述:
病且憂,則聚巫師,用雞卜。始則殺小牲;不可,則殺中牲;又不可,則殺大牲;而又不可,則訣親戚飭死事,曰“神不置我矣”,因不食,蔽面死。以故戶易耗,田易荒,而畜字不孳。董之禮則頑,束之刑則逃。唯浮圖事神而語大,可因而入焉,有以佐教化。
針對這種愚昧落后的習俗,柳宗元主持修復了被焚毀約百年的大云佛寺,利用佛教戒殺的主張和講究大中之道的教義,引導百姓去掉濫殺牲口的陋習,結(jié)果,“人始復去鬼息殺,而務趣于仁愛。”
雖然,這是以佛教替代原始宗教的教化手段,但佛教的教化絕不像原始宗教那么愚昧無知,對當時的經(jīng)濟文化發(fā)展起到了積極作用。
當時的長壽,名叫樂溫,也有柳州這種信鬼不信醫(yī)的陋習和引起的相同社會問題。長壽的地方官,為此很是犯愁,但又不知所措。正是受到柳宗元治理柳州的啟發(fā),長壽才以興建定慧院為契機,實行了一場“以佛易鬼”的移風易俗。
晁公遡《定慧院記》,對定慧院興建的緣由做了明確記載:
硤中之郡,十有三晉尚鬼而淫祀。若施與黔其尤焉。而涪于二邦為近,故其俗延及于外之屬邑,樂溫亦然。有疾則謝醫(yī)卻藥,召巫師刲羊豕以請于神,甚者用人為牲以祭,不可,則云神所譴,弗置也,即臥不食,俟期以死。世祖?zhèn)鳛槌?,不之怪,而吏亦不能禁。是以一方大蒙其害,民用鮮少,生字不蕃,長吏以下懼焉,夙夜思念所以佐天子理元元之意。因見唐柳州其俗大抵類此,賴刺史柳宗元至,知其民頑,難以訓告,因修郡之大云佛祠,設浮圖氏之法以竦動之,由是其俗去鬼息殺而稍遷焉。意者浮圖氏之法,果可以佐教化也。
原來,長壽老百姓有病則信奉鬼神,“謝醫(yī)卻藥”,這種陋習與柳州相比,有過之而無不及。不僅盛行濫殺牲畜之風,而且“用人為牲以祭”,以致當?shù)亍按竺善浜Γ裼悯r少,生字不蕃”。在今天看來,這種陋習可以說愚昧至極,簡直不可思議,但在當時的長壽,卻十分盛行,屢禁不止。
柳宗元“因修郡之大云佛祠”而使柳州民風一變,給長壽的地方官提供了很好的借鑒,于是長壽也效法柳州的做法,采取“以佛易鬼”的有效措施,興建寺廟,用佛教的義理來教化民眾,移風易俗,推進社會進步。
因受柳宗元的啟發(fā),興寺廟以療人心,借教化而正風俗,這就是定慧寺興建的歷史因緣。
曾經(jīng)的律宗寺廟
人所共知,很長時間以來,定慧寺是傳承禪宗的寺廟??墒?,南宋之前,定慧寺卻是一個傳承律宗的寺廟。
揭示出這段歷史的人,是宋代著名文學家晁公遡。南宋孝宗淳熙二年(公元1175年),由中原避難南下、客居夔州路涪州(今重慶市涪陵區(qū))的晁公遡,因事來到時名樂溫的長壽,寫下了《定慧院記》一文。文中交待:“今樂溫有浮圖祠曰定慧,其見以律自名?!?/span>
佛教傳入中國后,與中國固有的文化特別是道家文化融合,開始演繹為中國化的佛教。從初唐到盛唐,逐漸形成三論宗(又名法性宗)、瑜伽宗(又名法相宗)、天臺宗、賢首宗(又名華嚴宗)、禪宗、凈土宗、律宗、密宗(又名真言宗),即通常所說的性、相、臺、賢、禪、凈、律、密八大宗派。
律宗,主要是學習和研究戒律的,由道宣律師(公元596—667年)創(chuàng)立于西安終南山的凈業(yè)寺。道宣認為,小乘佛教的《四分律》最適合中國國情,遂以大乘教義來解釋小乘律典,明其戒體,立其戒相,使律藏得以一統(tǒng),并為佛教徒生活奠定了規(guī)約儀范。就戒條戒相說,有五戒、十戒、具足戒之分。五戒是出家、在家弟子共持的戒;十戒、具足戒是出家弟子的戒。律宗,是講究修身做人的宗派。如太虛大師所說:“仰止唯佛陀,完成在人格;人成即佛成,是名真現(xiàn)實?!甭勺诘挠^點,人格完成了才能成佛。修身完成了,才能進一步開發(fā)內(nèi)心的光明智慧,而證悟最高的真理。也就是人們常說的“以戒生定,以定發(fā)慧”。這是律宗給予人們的指示,因而也有“修身律”之說。
作為一個重要的佛教宗派,歷史上律宗的高僧大德代不乏人。除了唐朝的道宣律師、秀律師,宋朝的允堪律師、元照律師之外,唐朝書僧懷素、東渡日本的鑒真大師,明末的云棲袾宏、蕅益智旭,民國初年的弘一法師,都是精研律宗的著名佛學領袖。
唐朝以來的巴蜀地區(qū),是律宗重要的傳播區(qū)域。隋朝末年戰(zhàn)亂、安史之亂、唐末五代戰(zhàn)亂,北方人士紛紛逃往相對安定的巴蜀避難,給巴蜀地區(qū)的佛教繁榮創(chuàng)造了絕好機遇。唐代著名的高僧玄奘,于唐高祖武德五年(公元622年)年滿二十之時,在成都受具足戒,并坐夏學律,研究律學,“五篇七聚之宗,一遍斯得”。玄奘的弟子懷素,不僅以書法狂草出名,而且開創(chuàng)了新的律學,后人稱為東塔學,成為中國律宗三大門派之一。懷素晚年,就居住于四川成都的寶國寺。被胡適喻為“中國最偉大的禪師”的唐代著名禪師馬祖道一(公元709—788年),雖然出生于成都什邡,卻受具足戒于渝州(今重慶市)圓律師。從中可以看出,唐朝時期的巴蜀,律宗的發(fā)達程度確實非同一般。
宋代,律宗有了新的發(fā)展。宋代佛教,諸宗融合,倡導禪凈合一、凈律合一,且佛教戒律出現(xiàn)儒學倫理化傾向。宋真宗賜太平興國寺“奉先甘露戒壇”的匾額,并立甘露戒壇。隨后命天下各寺,廣置戒壇,在京師和各路設置戒壇七十二座。在南方,戒壇也興盛進來。北宋中期以后,律宗的首善之地在汴梁(開封),但律學事實上的中心仍然在南方的吳越錢塘一帶,巴蜀地區(qū)的律宗也十分發(fā)達。如著名的柳律師,持律苦行,就居于重慶開縣的大覺寺。
唐宋時期,巴蜀地區(qū)確為律宗的重要傳播區(qū)域,南宋之前,長壽定慧寺修行律宗,看來不是個別現(xiàn)象,而應當是巴蜀地區(qū)律宗發(fā)達的眾多例證之一。
律改禪的大變革
南宋孝宗淳熙元年(公元1174年),定慧寺發(fā)生了有史以來的一件大事:革律改禪。從此,定慧寺從弘揚律宗改為傳承禪宗。
關于這次重大變革,歷代《長壽縣志》只字未提,仿佛壓根就沒有發(fā)生過此事。對此,晁公遡《嵩山集》卷五十《定慧院記》,有這樣一段記述:
用此以卻四方之士,而保其環(huán)廬之田,以庇其室,至于長子孫而襲居焉,非徒不能化其民而又甚之也。異時嘗見東南持禪那者,為嚴不與律等。今若易律而禪,求具名德者,令說法齊眾以表率之,其于佐教化者宜易也,而涪之民當有勸焉。于是上之即位十二年,郡守得請于朝,命吉祥寺僧了鑒統(tǒng)其徒。
這段十分珍稀的文字,講述了三層意思。
一則,批評定慧寺借修行戒律標榜自己,有意用嚴苛戒律把眾多信眾拒之門外,而寺廟保有眾多田產(chǎn),僧侶因擁有財產(chǎn)而娶妻生子,并子子孫孫繼承廟產(chǎn)。這種做法,不僅沒有發(fā)揮寺廟教化民眾的作用,而且比不教化民眾反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二則,稱贊長江中下游一帶修行禪宗的寺廟,戒律沒有律宗那么嚴苛,因而參與修持者更多。如果將定慧寺革律改禪,延請道德高尚、精通佛典的住持其間,讓其向大眾說法,并從行動上率先垂范,這就很容易起到輔佐國家教化民眾的作用,對于長壽的民眾而言,肯定會有很好的鼓勵作用。
三則,定慧寺革律改禪的建議,得到時任涪州知州的贊同,并上奏朝廷,最終獲得宋孝宗的朱批,于是從淳熙元年(公元1174年)起,定慧寺由律改禪,并指定吉祥寺住持了鑒禪師,統(tǒng)管定慧寺的僧人,接管定慧寺的佛教事務。
定慧寺的律改禪,并非一個偶然事件,其實是唐末以來禪律相分、禪律相攻、革律為禪這一歷史大趨勢的一個縮影。
中國禪宗的創(chuàng)立,是中國佛教史上一次偉大的革命。唐初佛教雖然號稱八大宗派,但武宗會昌五年(公元845年)滅佛后,真正最有生命力的是禪宗。禪宗從菩提達摩濫觴,到唐初因六祖慧能大師而最終創(chuàng)立,于是憑借“一切眾生皆有佛性”的佛性觀,“無相戒”的戒律論,“不立文字、教外別傳、直指人心、見性成佛”的頓悟法,其學說之誘人,贏得了眾多信眾的擁戴,其聲勢之浩大,很快演化為五宗七家,成為佛教中國化的標志,占據(jù)了中國佛教的主流。
律之為用,禪教共持,修行不同,取舍各異,而禪者對傳統(tǒng)戒律的態(tài)度和認識,與律師的主張迥異。在禪宗看來,佛教戒律不是修禪者必要的或根本的制度,沒有必要實行那么嚴苛的儀軌,這就逐漸形成“禪律相分”的格局。
到了宋代,禪者往往強調(diào)直取佛境,直了成佛,“禪律相分”的思想更為突出,轉(zhuǎn)而發(fā)展為“禪律相攻”,即在戒律思想和持守理念上的相互攻訐抵制。最終,上升為“革律為禪”,即在寺廟資源的爭奪上,禪宗日趨占據(jù)上風,把眾多律院改為禪院。
繼晚唐五代而后,宋代的禪宗已經(jīng)完全成為中國佛教的主流。支持定慧寺“革律改禪”的宋孝宗趙眘(音shèn),不僅是禪宗的信仰者,更是禪宗的庇護者。
定慧寺的由律改禪,是大趨勢的直接產(chǎn)物,是中國佛教發(fā)展歷史的必然結(jié)果。這次變革,對定慧寺的發(fā)展,產(chǎn)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。
厚重的千年古剎
關于定慧寺的創(chuàng)建時間,歷代《長壽縣志》均有準確的記載。
迄今最古老的長壽史志明朝成化《重慶府志·長壽縣》記載:
定慧寺,在縣東一里,宋紹興間建,洪武間重修。
康熙五十三年《長壽縣志》載:
定慧寺,治東。宋紹興中建,明洪武中重修。甲申之亂毀,康熙七年重建。
光緒元年《長壽縣志》載:
定慧寺,縣東南五里,宋紹興中建,明洪武時重修。
這三則記載,均言定慧寺始建于南宋高宗之紹興年間。
歷代《長壽縣志》關于定慧寺創(chuàng)建時間的記載,不僅影響了長壽,而且也影響了全國。
《大明一統(tǒng)志》卷六十九載:
定慧寺,在長壽縣治東,宋紹興間建,俱本朝洪武間重修。
清嘉慶《大清一統(tǒng)志》卷三百八十八載:
定慧寺,在長壽縣東,宋紹興中建。
清雍正《四川通志》卷二十八載:
定慧寺,在(長壽)縣東,宋紹興中建,明洪武間重修。
因為這些頗具權(quán)威性的記載,在很多人看來,定慧寺創(chuàng)建于南宋紹興年間(公元1131—1162年),已經(jīng)是不可更改的定論。
然而,新近發(fā)現(xiàn)的證據(jù),不能不讓人對這個眾口一詞的結(jié)論提出質(zhì)疑:定慧寺創(chuàng)立的時間,應當在南宋之前。
這個證據(jù),就是晁公遡的《定慧院記》。該文在記述南宋淳熙元年(公元1174年)宋孝宗下詔同意定慧寺革律改禪、由吉祥寺住持了鑒接管定慧寺時,還有這樣一段文字:
越明年,而寺之榱桷板檻之腐撓者,蓋甓級磚之夷圮者,鑒皆易治之,其宇日以嚴飭,其俗有革于舊。
可見,了鑒在接管定慧寺革律改禪的同時,用了大約一年時間,對定慧寺進行了一次大維修,對已經(jīng)毀壞的設施設備進行了翻修整治,并大力弘揚禪宗的宗風,廣泛吸納信眾,廟宇為之一新,修行律宗時的弊病,也隨之革除。
既然,定慧寺“榱桷板檻之腐撓者,蓋甓級磚之夷圮者”,經(jīng)過一年之久才得以修復,則說明定慧寺毀損的嚴重程度,一定是經(jīng)歷了相當長時間的累積。如果定慧寺始建于紹興年間(公元1131—1162年),到淳熙元年(公元1174年)長不過40年,短則10多年,斷不至于毀損到這么嚴重的程度。
那么,定慧寺的始建時間,是否可能在宋室南渡之前呢?
從晁公遡《定慧院記》關于定慧寺始建直接受柳宗元治理柳州之啟示的記載看,定慧寺的始建時間,應該離唐憲宗元和十四年(公元819年)柳宗元病逝于柳州不會太久。南宋紹興年間(公元1131—1162年)距柳宗元辭世已經(jīng)長達300多年,與定慧寺始建受柳宗元啟發(fā)的情形,顯得不夠契合。
到南宋淳熙元年(公元1174年)定慧寺革律改禪為止,定慧寺修行律宗的時間應該相當長久。晁公遡《定慧院記》記載定慧寺的律宗僧侶“保其環(huán)廬之田,以庇其室,至于長子孫而襲居焉”,說明定慧寺的僧侶,受宋朝僧侶可以結(jié)婚生子習俗的影響很大,寺廟財產(chǎn)實行長子長孫繼承制,已經(jīng)實行了相當長的時間段。
從中國佛教歷史看,律宗有寺廟,顯然早于禪宗。禪宗創(chuàng)立初期約250年間,禪僧居無定所,有的穴居野外,有的寄住律寺。唐德宗、憲宗時,馬祖道一的弟子百丈懷海始建禪居,因為當時江西洪州百丈山禪客云集,百丈懷海不得不專立禪院?!毒暗聜鳠翡洝肪砹羞@樣一段記載:“百丈大智禪師,以禪宗肇自少室,至曹溪以來,多居律寺,雖列別院,然于說法住持,未合規(guī)度,故常爾介懷。于是創(chuàng)意,別立禪居?!?/span>
唐宋時期,巴蜀地區(qū)是律宗的發(fā)達之地。長壽地處交通大動脈長江之濱,是西蜀到東川、江南到巴蜀的必經(jīng)之地,文化發(fā)展往往得風氣之先,定慧寺成為巴蜀地區(qū)的早期律宗寺廟,完全是順理成章的事情。
綜合各種因素,定慧寺的創(chuàng)始時間,應該在晚唐到北宋之間,至今應當在1000年左右,稱之千年古剎,當屬名符其實。
習儀朝賀之所
作為宗教場所,定慧寺的主要功能當然是宗教活動,但并不盡然。康熙五十三年《長壽縣志·寺觀》在記述定慧寺時,特別記下了一句話:“為本縣習儀朝賀之所?!?/span>
習儀朝賀,究竟何指?對于定慧寺而言,意味著什么?簡單地講,習儀,是學習訓練禮儀;朝賀,指各種朝拜慶賀活動。習儀朝賀,是指為完成各種朝拜慶賀活動而學習練習相應的禮儀。
中國是一個重禮的國度,各種朝拜慶賀,都必須有相應的禮儀。禮儀是朝賀的儀式,朝賀是禮儀的歸依。朝賀,其實是一種政治活動,表現(xiàn)的是臣民、下級對皇權(quán)和上級的服從敬重,反映的是一種政治倫理,對政治、經(jīng)濟、文化和社會產(chǎn)生過重要影響,它加強了中央政權(quán)的凝聚力,極大地鞏固了社會統(tǒng)治秩序。
中國的朝賀制度起源甚早。相傳,堯舜時已有外族來朝。殷商時期,朝貢制度漸具雛形。周初,形成了以五服制為標志的朝貢義務制度。到秦始皇時,首次使用“朝賀”二字,規(guī)定“朝賀皆自十月朔”。
漢代,朝賀制度趨于成型,并制定了相應的朝賀禮儀,對朝賀過程中的言行舉止,都有明確的規(guī)定。晉代,節(jié)日朝賀制度有了進一步發(fā)展,儀式比漢代更為復雜。
開元十七年,唐玄宗首開將皇帝誕辰列為節(jié)日的先例,此后,唐代皇帝基本都會在生辰這一天接受群臣朝賀。以皇帝生日為節(jié)日,行朝賀禮,是節(jié)日朝賀制度的重大進展,標志著節(jié)日朝賀制度已基本成熟。
宋元時期,節(jié)日朝賀制度得到繼續(xù)發(fā)展。
明朝,朝賀制度在繼承前代的基礎上有所創(chuàng)新和發(fā)展,達到高度完備階段。開國君主朱元璋非常重視禮樂制度,“首開禮、樂二局”。獨創(chuàng)了圣賢后裔朝賀制度,并用賓禮相待,體現(xiàn)出明朝尊儒崇教的治國思想。朝賀禮儀有了豐富和提升,洪武時制定了配套的朝賀樂、朝賀表箋式和大宴儀。
清朝繼承了明朝以來的朝賀制度,到了晚清才逐漸衰落下去。
古代的朝賀活動,有中央和地方之分。中央以皇帝接受朝賀為核心,活動主要有大朝會、大宴會和賞賜;地方上王國、司府州縣包括藩屬國,都有相應的慶?;顒?。
朝拜慶賀活動離不開禮儀。為確保朝賀活動的莊嚴隆重,必須配套相應的禮儀,于是,學習訓練朝賀禮儀,成為提升政治修養(yǎng)、適應政治生活的必修課。以明朝為例,明初洪武年間,在南京朝天宮內(nèi)建有習儀亭,作為三大節(jié)(春節(jié)、冬至、皇帝誕辰)前文武百官演習朝拜禮儀的場所,有時也作為官僚子弟襲封前學習朝觀禮儀的地方。除了京城有習儀場所外,各個地方也有相應的習儀場所。如陜西安康的報國寺,就是“昔人朝賀習儀之所?!?/span>
定慧寺被確定“為本縣習儀朝賀之所”,可見其已經(jīng)具備了某種政治屬性,其社會地位之高,遠非長壽其它寺廟可以比肩。
長壽佛教的中樞
作為千年古剎,定慧寺不僅歷史悠久,而且歷來是長壽佛教管理中樞的所在地,其地位之顯要不言而喻。
明朝成化《重慶府志·長壽縣》,在記述洪武年間(公元1368—1398年)重修定慧寺時,特別提到“僧會司在焉。”
僧會司,是掌管一縣僧尼事務的官設機構(gòu),相當于今天的宗教事務局或佛教協(xié)會。設僧會一人,選拔精通佛典、戒行端潔者為之,作為管理一縣僧尼事務的僧官。
隨著佛教傳入中國,并深刻影響中國的社會生活,國家開始設置專門機構(gòu)管理佛教事務。
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執(zhí)政時,發(fā)生了中國第一次毀佛法難,繼立的文成帝則于興安元年(公元452年)下詔復興佛教,同時設置監(jiān)福曹為中央僧官機構(gòu),成為中國第一個掌管佛教的專門機構(gòu)。后改為昭玄寺,統(tǒng)攝諸州的沙門曹與州統(tǒng)、郡統(tǒng)、縣統(tǒng)等,并裁決殺人罪以下之僧尼罪犯。
南朝則設僧正、僧主、法主等僧官。隋代改昭玄寺為崇玄署,唐代仍設崇玄署。后改高左右街大功德使、左右街僧錄司。宋代鴻臚寺所屬有左、右街僧錄司,掌寺院僧尼帳籍及僧官補授。
明朝洪武十五年(公元1382年),始置僧錄司,掌釋教之事。各直省府屬置僧綱司,設僧正一人;縣屬置僧會司,設僧會一人,各掌其屬釋教之事。由此看來,長壽定慧寺的僧會司,設置時間為明朝初期的洪武十五年。
清朝的佛教政策幾乎完全繼承明代,并仿照明代僧官制度,在京設立僧錄司,所有僧官都經(jīng)禮部考選,吏部委任。各州府縣僧官,則由各省布政司遴選,報送禮部受職。所有僧官的職別名稱,都和明代無異。
建立民國后,中國佛教總會于1912年4月在上海成立,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個自主的佛教組織開始登上歷史舞臺。主要領導人有敬安、歐陽漸、謝元量等。中國佛教總會提出了“保護寺產(chǎn)、振興佛教”的口號,并得到南京臨時政府的承認。袁世凱以大總統(tǒng)教令形式,頒布《中國佛教總會章程》,并出版《佛教日報》。
隨后,各個地方也相繼成立了自主的佛教組織。民國二年(1913年),長壽縣佛教會成立,設立于定慧寺。據(jù)民國三十三年(1944年)《長壽縣志》記載,當時長壽有佛教寺廟240座,廟產(chǎn)田土2741.5畝,和尚1158人,尼姑434人。寺廟和僧尼總數(shù),在重慶居于前列。后來,長壽縣佛教會遷移到城內(nèi)的石佛寺,再遷至北真觀,最后遷移到菩提山的金容寺(菩提寺)。
可見,從明朝洪武十五年(公元1382年)在定慧寺設立僧會司,到民國二年(1913年)在定慧寺設立長壽縣佛教會,至少有500多年時間,定慧寺都是長壽佛教事務的管理中心,承擔著長壽佛教發(fā)展與管理的重要職能,對長壽佛教事業(yè)發(fā)展功不可沒,堪稱長壽第一寺。
定慧寺之所以在至少長達500多年時間里,成為長壽佛教的中樞,與定慧寺的悠久歷史和特殊位置,可以說密不可分。既是千年古剎,又是習儀朝賀場所,特別是扼守長江門戶,與長壽老縣城和商業(yè)中心河街只有一溪之隔,定慧寺的這些綜合優(yōu)勢,周邊的西崖寺、吉祥寺,都是不可比擬的。后來,隨著長壽縣城由河街遷到鳳山,河街的行政、商業(yè)功能受到削弱,定慧寺的佛教中樞作用才隨之減弱。
廟產(chǎn)興學的沖擊
從以佛代鬼與律宗修行,到紹興改禪與寺院大修,從宋蒙之戰(zhàn)與洪武重修,到甲申之亂與康熙重建,回顧定慧寺的千年歷程,可以說歷經(jīng)滄桑。
目前保留下來的定慧寺,主體建筑乃清朝康熙七年(公元1668年)重建,迄今已經(jīng)接近350年歷史。
幾乎從民國建立不久起,定慧寺就從香火興旺而變得日漸冷清。今天的定慧寺,更是山門損毀,殿宇傾頹,門窗破舊,佛像剝落,匾聯(lián)殘缺,碑碣亂橫,香火不再,鐘鼓久絕,荒草苔蘚滿地,民居錯雜其間,全無莊嚴氣象,只有冷清蕭條,令人不禁噓唏,頓生興廢之嘆。
作為長壽佛教中樞的千年古剎定慧寺,到底何以淪落至此?
原來,清末民初的兩次“廟產(chǎn)興學”風潮,是導致定慧寺由盛轉(zhuǎn)衰的直接原因。
所謂“廟產(chǎn)興學”,是清末民初形成的勒令僧人還俗、用寺廟產(chǎn)業(yè)辦學的風潮。清末民初之際,由于部分知識分子及政府官員對佛教缺乏了解,以及土豪劣紳等野心分子覬覦廟產(chǎn),乃借興辦新學之名,行吞并寺產(chǎn)之實,造成寺廟財產(chǎn)被損毀、侵占,僧尼被勒令還俗等迫害佛教的不良后果。
第一次“廟產(chǎn)興學”風潮,以1898年清朝湖廣總督張之洞的《勸學篇》為標志。
甲午戰(zhàn)爭失敗后,割地賠款,國事日非。為了抵御列強,必須改造教育體系以增強國力,天下需設學堂約萬數(shù),但朝廷無此財力。于是,張之洞作《勸學篇》,并上奏朝廷,提出寺廟“其物業(yè)由布施而來。若改作學堂,則屋宇、田產(chǎn)悉具。此亦權(quán)宜而簡易之策也?!睆堉刺岢隽司唧w的實施步驟:一縣的寺觀,取十之七以改學堂,留十之三以處僧道;改為學堂之田產(chǎn),學堂用七,僧道仍食其三。在張之洞上《勸學篇》之前一個多月,康有為也向光緒帝建議,把佛寺和道觀改建成現(xiàn)代學校。1898年7月10日,光緒皇帝下旨各地,除用于祭祖儀式之外,寺廟悉數(shù)改成學堂。這道圣旨,在一些地方得到迅速執(zhí)行。
第二次“廟產(chǎn)興學”風潮,以中央大學教授邰爽秋的“廟產(chǎn)興學促進會”和內(nèi)政部長薛篤弼主持制定的《寺廟管理條例》二十一條為標志。
1928年5月,中央大學教授邰爽秋在南京召開了全國教育會議上,領銜發(fā)表《廟產(chǎn)興學運動宣言》,主張“打倒一切罪惡之本的特殊階級僧閥;解放在僧閥之下受苦的僧眾;沒收僧閥所有的廟產(chǎn),以此充作教育事業(yè)經(jīng)費?!边@項議案不僅贏得與會者的贊同,而且得到內(nèi)政部長薛篤弼的首肯。1929年 1月25日,內(nèi)政部公布了《寺廟管理條例》二十一條,廟產(chǎn)興學風潮有了政府的法令依據(jù)。1930年12月,邰爽秋成立“廟產(chǎn)興學促進會”,再次煽動在全國范圍內(nèi)沒收寺院財產(chǎn)。
與此同時,許多人將反迷信與反佛教簡單地等同起來。浙江、江蘇、安徽、四川、廣東、貴州、察哈爾、陜西、甘肅等地皆興起了一股沒收寺產(chǎn)的浪潮。
當時,新學堂的辦理成效與地方官員的政績相關,官員興辦學堂的數(shù)量,已經(jīng)作為考核官吏的重要內(nèi)容。四川省,是當時全國毀寺廟辦新學最力的省份之一,長壽縣更是四川省的辦學先進縣。長壽縣知縣唐我圻,上任不到一年,便籌款80余串,設立蒙學80余處,因為“廟產(chǎn)興學”成績優(yōu)異而連續(xù)獲記三次大功,被作為辦學典型而受到《東方雜志》的報道。當然,唐我圻之所以拼命推動“廟產(chǎn)興學”,除了政績考核的因素外,還與張之洞的私人親情有關。因為,張之洞是唐我圻的親姑父,唐我圻是張之洞的親內(nèi)侄。
唐我圻的推波助瀾,加快了長壽毀廟興學的進程。宣統(tǒng)三年(公元1911年),長壽縣有小學堂115所,這些學堂絕大多數(shù)都是設于寺廟。1928年,河街、雙龍、太平、石堰、萬順等鄉(xiāng)鎮(zhèn),都設有高小、初小班。1930年,增設鹿坪、晏家2所高等小學,全縣另有初小學校88所。1949年12月長壽解放后,幾乎所有小學仍是利用寺廟房屋作為校舍使用。
定慧寺在兩度“廟產(chǎn)興學”風潮中,被迫減少佛事,轉(zhuǎn)而辦學。從1913年“長壽縣佛教會”設立于定慧寺的情況看,第一次“廟產(chǎn)興學”風潮,對定慧寺的沖擊,似乎不及第二次“廟產(chǎn)興學”風潮嚴重。據(jù)民國三十三年《長壽縣志·學校》記載:1929年,河街共有七所初級小學校,定慧寺是其中之一。到1931年,將七校并為一所初級小學校,辦學地點仍在定慧寺。1947年2月,龍溪河水力發(fā)電工程處與中國火柴原料廠聯(lián)合,以定慧寺原有的初級小學校為基礎,成立員工子弟小學校,起名保育小學,占用校舍二間,學生多時達150人。
有專家研究,清末民初的兩次“廟產(chǎn)興學”風潮,引發(fā)了逐僧毀寺的洶涌狂潮,對于佛教的毀滅性打擊,遠遠超過歷史上著名的“三武一宗法難”。
固然,對于“廟產(chǎn)興學”風潮的利弊得失,可以任人評說。但是,可以肯定地說,如果沒有兩次“廟產(chǎn)興學”風潮的摧殘,定慧寺斷然不會淪落成現(xiàn)在的殘破和蕭條,響徹萬里的定慧鳴鐘,也不會成為長壽人揮之不去的遺憾記憶。
2015年6月25日星期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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