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學(xué)作品的閱讀與鑒賞,即便對作品的理解毫厘無差,也只算達到了“知”的要求。如果能夠從閱讀作品的感動中獲得一份啟迪,積聚一份人生的正能量,那就稱得上達到“悟”的境界了。
中國古典詩詞有一種特別的功能,不僅能夠給人以審美的愉悅,而且還能能夠給人以智慧的啟迪,讓人少了外物的掛礙,多了心境的純凈,理性面對人生挫折,冷靜應(yīng)對人生風(fēng)波,而修成人生正果。
蘇東坡的《定風(fēng)波》,就是這樣一首名作。
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。雨具先去,同行皆狼狽,余獨不覺。已而遂晴,故作此。
莫聽穿林打葉聲,何妨吟嘯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輕勝馬,誰怕?一蓑煙雨任平生。 料峭春風(fēng)吹酒醒,微冷,山頭斜照卻相迎?;厥紫騺硎捝?,歸去,也無風(fēng)雨也無晴。
寫作這首作品時,蘇東坡正值烏臺詩案后貶官黃州的人生第一次低谷,心境可謂郁悶至極。
烏臺詩案,是北宋著名的文字獄。烏臺,指最高監(jiān)察機構(gòu)御史臺,漢代御史臺外柏樹上有很多烏鴉,所以人稱御史臺為烏臺。北宋神宗年間,蘇軾因為反對新法,在詩文中表露了對新政的不滿。由于他當(dāng)文壇領(lǐng)袖,這些詩詞的傳播對新政推行很不利。在宋神宗默許下,元豐二年(1079年), 蘇軾被朝廷派出的官員從浙江湖州知州任上抓進烏臺,被正式提訊,一關(guān)就是4個月。辦案諸人對蘇軾嚴刑拷打,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?!?/span>遙憐北戶吳興守,詬辱通宵不忍聞”,就是當(dāng)時的實錄。已經(jīng)罷相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上書說:“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?”經(jīng)過一些好心人的解救,蘇東坡未判重罪,貶謫黃州(今湖北黃岡)團練副使(名為地方武裝副職,并無實權(quán))。
貶官黃州的蘇東坡,心情之糟糕可想而知。其《臨江仙》曰:“夜飲東坡醒復(fù)醉,歸來仿佛三更。家童鼻息已雷鳴。敲門都不應(yīng),倚杖聽江聲。 長恨此身非我有,何時忘卻營營?夜闌風(fēng)靜縠紋平。小舟從此逝,江海寄馀生?!备杏X此生非為已有,而且為此久懷幽怨,對于未來,只有“江海寄馀生”的慨嘆。
《定風(fēng)波》作于宋神宗元豐五年(1082年),即貶官黃州后的第三年。詞牌選用《定風(fēng)波》,看似無意,實為有意,暗含身處困境戰(zhàn)勝風(fēng)波的良苦用心。“定風(fēng)波”三字,可以看作是此詞的靈魂。
詞作前面的序言,交待了寫作的緣由。這年三月七日,在前往沙湖的路上,突遇大雨。由于雨具起先已經(jīng)丟掉,同行的人都被淋得像落湯雞似的,顯得十分狼狽,而蘇東坡完全不為大雨所動,不久天氣就放晴了,于是有感而作此詞?!稏|坡志林》載:“黃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,亦曰螺師店,予買田其間,因往相田?!笨磥恚舜翁K東坡前往沙湖,應(yīng)該與相田買田有關(guān)。而相田買田的舉動,顯然是對仕途險惡的厭倦,頗有歸隱田園的寄托。
“莫聽穿林打葉聲,何妨吟嘯且徐行”。是全篇主心骨,可以理解為對“定風(fēng)波”三字的詮釋。“莫聽”,語氣堅決,不容商量,意謂外物不足掛懷,暗指毀譽置之度外。“穿林打葉聲”,實景也,又暗指兇猛的攻訐誹謗之聲。“何妨”,何以不可,有何關(guān)系,帶幾分俏皮,有挑戰(zhàn)色彩?!耙鲊[且徐行”,一邊吟誦詩句,一邊吹著口哨,不因下雨而加快步伐,實指不受外擾、我行我素的人生態(tài)度,有“不管風(fēng)吹浪打,勝似閑庭信步”的胸襟。
“竹杖芒鞋輕勝馬,誰怕?一蓑煙雨任平生”。竹杖草鞋,平民之裝束;馬,官員之所騎。輕,輕松愉快。暗指如今已是平民身,心情比官場中人輕松多了。誰怕,語氣強硬,對于穿林打葉聲(攻訐誹謗之聲)何怕之有?!耙凰驘熡耆纹缴?,有兩解。一則,不管遭遇多少煙雨(人生挫折),平生都會以一蓑之身應(yīng)對之。二則,一蓑在身,出入煙雨,隱于江湖,不亦樂乎。此種境界,頗有張志和《漁父》“青箬笠,綠蓑衣,斜風(fēng)細雨不須歸”的意趣。
“料峭春風(fēng)吹酒醒,微冷,山頭斜照卻相迎”。寫雨過天晴的喜悅。料峭,微寒。料峭春風(fēng),似有所指,春風(fēng)往往有特殊含義。酒醒,似有“眾人皆醉我獨醉”之意。皇帝似如料峭春風(fēng),吹我獨醒之人。微冷,說實景,寓處境,戴罪之人,接受監(jiān)管,豈不是微冷嗎?山頭斜照,看似寫實景,也暗喻同情之力量。卻相迎,有不意受到援助之喜悅。沙湖道中遇雨而晴的氣候變化,與烏臺詩案的發(fā)生過程和最終結(jié)果的人生遭際何其相似。
“回首向來蕭瑟處,歸去,也無風(fēng)雨也無晴”。此句實寫人生感悟?;叵胍宦纷邅淼氖捝帲跖_詩案帶來的人生轉(zhuǎn)折和際遇起落)的變化,得出的結(jié)論是“歸去”,斬釘截鐵之聲,暗合陶淵明《歸去來兮辭》旨趣,與“一蓑煙雨任平生”的內(nèi)涵相扣。歸隱田園,當(dāng)然就“也無風(fēng)雨也無晴”了。寵辱不驚,得失無慮,任憑花開花落,云卷云舒,就是蘇東坡此時的心境。
清末詞學(xué)家鄭文焯評此詞;“此足征是翁坦蕩之懷,任天而動。琢句亦瘦逸,能道眼前景,以曲筆寫胸臆,倚聲能事盡之矣。”這是一個很高的評價。的確,寫眼前景,寓心中事,即景生情,借景抒情,因自然現(xiàn)象,寫人生感悟,于簡樸中見深意,于尋常處生波瀾,是本詞的一大特點。
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主張“詞以境界為最上。有境界,則自成高格,自有名句。五代、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?!崩^而強調(diào)“境非獨謂景物也,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。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,謂之有境界,否則謂之無境界?!卑凑胀鯂S的評價標(biāo)準(zhǔn),蘇東坡的這首《定風(fēng)波》,無疑是宋詞中的一流作品。
以上解讀,已經(jīng)完成了對本詞的基本理解,實現(xiàn)了“知”的目的。但從詩詞鑒賞角度講,這只完成了第一步。欣賞一首作品,如果只是對原意理解準(zhǔn)確,而沒有受到一種感動,獲得一種啟發(fā),最多不過是刻舟求劍的愚子。詩詞的生命,是蘊含在作品里面的能夠讓人感動、給人啟發(fā)的特質(zhì)。就本詞而言,充分體現(xiàn)了蘇東坡的曠達本性。所謂曠達,就是“不以物喜,不以已悲”,視曲折坎坷為常態(tài),以平常心對待一切挫折。挫折中堅持,失敗中曠達,絕望中樂觀,用積極的態(tài)度面對坎坷,追求人格的高尚完美,是這首詞的生生不已的生命力之所在。
山脈與河流的走向往往彎彎曲曲,幾乎成為自然界的常態(tài)。形態(tài)筆直的山脈與河流絕少,如果偶有出現(xiàn),那也不過是自然界的非常態(tài)。
自然界如此,人世間亦然。人生道路筆直平坦,是異常罕見的個案,而曲折坎坷,風(fēng)波時起,幾乎是每個人的必然經(jīng)歷。
我們欣賞這首作品,如果能夠?qū)W習(xí)并修成應(yīng)對人生挫折的處世方法,有超然物外之心,對一切事情都能廓然無累,淡然處之,那就可以達到“也無風(fēng)雨也無晴”的人生境界了。也許,這才是賞析本詞的真正目的。
2014年3月24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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